2023-09-11 16:59:31 來源: 财经网
01.
1999年,对很多人而言,都有功成名就的瞬间。
那年,贺岁片《不见不散》连续4天票房突破80万。在北京就卖了1000万。仅次于之前的进口大片《泰坦尼克号》。冯小刚喜笑颜开。同年,张艺谋则靠《一个都不能少》,拿到了另一樽威尼斯金狮。
那年中国网民到达800万,比上一年增长580万。两年前,一个网名叫老榕的人,发了篇名为《大连金州没有眼泪》的帖子,被全网疯传。1999年,他在中关村搞起电子商务,给公司起名用了珠峰的高度:8848。老榕本名王峻涛,后来他被誉为“中国电子商务之父”、“影响中国互联网的100人”。
同年,女足世界杯,中美争冠。女足进场时,在场华人唱着《玫瑰玫瑰我爱你》。在120分钟的激战后,双方进入点球大战。女足惜败,获得亚军。那一届世界杯上,队长孙雯一人打入7球,包办了“金靴奖”和“金球奖”,人们称她为“穿裙子的马拉多纳”。那是孙雯一生的高光时刻。
「《不见不散》里的葛优葛大爷」
也就是那年,中国入世谈判进入攻坚时刻。中美之间的商量,一波三折。谈判破裂后,美方代表准备第二天离开北京。在龙永图的坚持下,又谈了一次。当天下午,中美两国政府签署关于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双边协议。
一个多月后,澳门总督府举行降旗仪式。午夜,澳门政权正式由葡萄牙移交至中国,结束了葡萄牙对澳门的占领。澳门回到了祖国的怀抱。
宏大、热烈、欣喜,蓬勃、向上、胜利…在上世纪末的最后一年,类似的词涌动在人们的记忆里,大的文明在崛起,个体的机会在发作,一种种舒展的力量在滋润每个人的欲望。人们摩拳擦掌,渴望在新世纪里扬帆。但在北京开往河南的一辆列车上,一个30岁的年轻人,却满怀抑郁。
跟他同车的,是一些农民工。看到他们,他突然觉得:
“我和他们一样,是一群被生活淹没的人。”
这个年轻人叫李樯。
多年后,他成了《致青春》和《黄金时代》的编剧。
30岁那年,他回到故乡,写了一部剧本。
02.
虽然后来接受采访,李樯否认《孔雀》有自传的色彩,但摊开他前半生,会发现电影里很多细节,与他人生轨迹相近,被他套在了角色身上。
1968年,李樯生于河南安阳,一个地级市。他到场高考时,只有班级前五名能上大学。为了离开凋敝的小城,李樯选择投军。1987年,他当了文艺兵,整日唱歌、跳舞,在山区给战士演出,极度辛苦。李樯觉得看不到未来,还是要学文化才行,于是买了本文艺辞书,猛背考上中戏大专班。
1992年,中戏结业,李樯被分配到北京战友话剧团做编剧。
按理说,有了这份工作,他就能走出安阳,博一个在大都会扎根的机会。可由于他恒久以来的阅读和积累,倾向个人化、私人化写作,对队伍的公共题材很不适应。这一拧巴,他转业后,又回到了安阳文化局。
局里看他是科班身世,又在大都会锻炼过,就让他加工民间戏曲,写豫剧。
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。
在别人看来,这是一份求之不得的工作。在他身上,这是一种折磨。
「李樯,《黄金时代》」
在文化局干了半年,李樯就不肯去上班了。他一心想写自己心目中的好故事。父亲却认为他好高骛远。感到理想渺茫的时刻,他也试图麻木自己,天天去朋友家看人家打牌。人家都想发财、升官。可他听了,毫无感觉。在茫然和沮丧中,他成了人家眼里一个不切实际、异想天开的人。
他也曾写故事、投稿,结果石沉大海。后来朋友带着他去编辑部,他发现自己的投稿信都没拆。编辑劈面拆开,说写得不错。李樯却更沮丧。他认为那是一种面子上的敷衍。又有一天,母亲一个朋友,一位老人把九万字的手写剧本送来,希望他这个文化人帮助看看。那大概是老人怀揣着热望,在有生之年写下的“最伟大的故事”,李樯拿到剧本时,不禁觉得毛骨悚然:
“会不会有一天,我也酿成这样?”
李樯感到害怕,害怕将来某天,自己比老人更不幸。害怕看到自己沸腾的、年轻的欲望,最后死在这座小城里。于是1996年,他辞职回到了北京。
对于这一决定,旁人一样觉得他是瞎折腾。文化局的铁饭碗不香吗?
“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写什么东西,这山望着那山高,狗熊掰棒子,捡了这个,丢了那个,最终的下场将是什么都得不到。”
到了北京,他没有体例、没有房子,在一家报社当编辑,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。他找了很多机会,想进入编剧行业。为了实现理想,一咬牙,辞职当枪手。结果受骗、被拒,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。有时经过国贸,看着汹涌的人流,李樯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,是不是我不切实际,不应丢下单元,不应怀揣热望?为什么命运不愿给予自己馈赠,为什么努力却得不到回报?
随着岁月推移、愿望落空,李樯变得越发焦虑。他整个人的精神动荡不安。在自闭中,他不肯出门,整日看碟、看书,暴饮暴食。
暴虐的北漂生活,无法让他过上牢固日子。
精神上的渴求,又让他不甘于此。
「电影《立春》,李樯编剧」
终于,1999年,他一整年都没挣到什么钱。最后借了1500元,才从北京回到安阳。那是深秋时节,李樯的人生跌至谷底,心冷到冰点。他回故乡,是想安平静静写个故事。这么多年,他一直没能写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故事。
不管它能否被拍出来,他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。
回乡列车上,有很多穷困的人。李樯看着他们,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,已经被生活给淹没了。那一刻,他感到一种浩大的命运感。多年来的人生挫败,那些沸腾了又冷却的渴望,那些关于理想和现实的纠结,统统浮现。
回家后,只用四个月,他就写出了剧本《孔雀》。
几经辗转,这个被圈内人赞叹不绝的本子,落到了顾长卫手上。顾长卫将其拍成了童贞作。2005年,电影拿下了柏林银熊。
但面对电影乐成,李樯却说:
“我的喜悦已经在通往喜悦的路上蒸发了。”
03.
在拆解李樯那句话前,咱们先来拆解《孔雀》里关于人生的三种态度。这是一家三姐弟的故事。姐弟三人的青春,蕴藏的是李樯曾经的挣扎。那也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必经的挣扎。只是走向了差别结局。
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座灰扑扑的小城里。小城没有太多生机,热爱文艺的姐姐,很长一段时间不肯工作,在家待业。
开篇的镜头,姐姐在拉手风琴。
对烧开了的水,视而不见:
但父母已经不能忍受她继续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,托关系,给她找了份托儿所的工作。姐姐说我还想再等等,父母觉得她好高骛远。
姐姐拗不外,只好去上班。但在托儿所,她的心思根本不在孩子身上。整日抱着玩具琴,脑子里依然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幻想。
孩子哭闹,她也不理会。
让她去哄孩子,结果她笨手笨脚,把孩子摔在了地上。母亲还得领着她去跟人家致歉,低眉顺眼听人家“教训”。走后门求来的工作,黄了。
但姐姐根本没往心里去。也许在她看来,这不外是跟庸俗的日常告别。没什么可惜的。就在她再次待业时,一个午后,她躺在屋顶上看到了照亮她整个人生的一幕。天空上飞机掠过,一个个伞兵从天而降。
姐姐赶紧骑车,冲到降落点。
看着那些女兵抱着蓝色的降落伞从身边走过,她满眼羡慕:
当一个英俊的、操着普通话的男伞兵跟她打招呼时,姐姐又害羞又激动。那一天是姐姐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天。她的全部理想,都被蓝色降落伞给点燃了。还有她对恋爱的渴望。她希望自己嫁给一个蓝天英雄。
于是她瞒着父母,偷偷去报了名。
在报名处,又碰到了那个男伞兵。
姐姐约他打乒乓球时问:
为了投军,她特意掏钱买了烟酒,计划“贿赂”伞兵。结果到报名处一看,对方正跟另外两个姑娘“相谈甚欢”,乒乓打得那叫一个开心。
这俩人,恰好是自己的对手。
也想走关系,去当伞兵:
最后,是那个胖乎乎的姑娘赢了这场“较量”。当对方胸挂红花,在热闹的队伍里向自己挥别时,姐姐脸上只能掠过一丝略带讽刺的笑。
这看似是对胖姑娘的不平气,对她的鄙夷。可更大水平上,那或许是姐姐对自己的讽刺。人生理想,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破灭了。
胖姑娘走了,而她只能吞咽苦果。
那之后,姐姐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,不吃不喝。父母怎么劝都不开门。没有人理解她内心的苦痛。在这座小城的大多数人看来,有一份牢固的工作就不错了。你还想怎么样?当伞兵,当英雄,飞上蓝天,你那叫空想。
所以,当姐姐亲手缝制了一个巨大的蓝色降落伞,把它扎在自行车后面模拟飞翔时,买菜的母亲看到,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。
非要将女儿扑倒在地:
这个镜头,是一个隐喻。姐姐的追求、不甘,在那些求牢固过活的人看来,是如此之怪诞、离谱。她想逾越庸常现实、去过辉煌光耀人生的姿态,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注定要受阻。不外姐姐没想到的是,更暴虐的事还在后面。
她被被母亲送进洗瓶厂,洗玻璃瓶。
工作枯燥、死板,没有人情味。
在这种环境里,姐姐依然保有一颗浪漫的心。一天下班路上,她听到一栋楼里传来手风琴声,忍不住去看。原来是一位热爱文艺的老人,在孤独演奏。不久,姐姐把自己弄伤,谎称是家里人打的,借此去接近老人。
两个同样怀揣文艺心的人,在这里相遇。
姐姐觉得家人不懂自己,老人才是知音。
他带上弟弟,将他认作干爹。
结果没多久,老人的家里人就找到单元,打了她这个“不要脸的狐狸精”。
所有做人的尊严,都被击碎。
所有对浪漫生活的幻想,注定落空。
在这座城里,像她和老人这样的人,渴望翩翩起舞时,注定会遭受白眼:
就这样,在一次次挫败、沮丧和被现实捶打后,姐姐妥协了。她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领导司机。她把那些年少幻梦,抛诸脑后。
剪短头发,穿上规整的衣服,进入到世俗生活的自行车后座上。
当离家的镜头越来越远,姐姐脸上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笑容:
可实际上,姐姐虽然把自己嫁给了庸常与安定,她心里仍旧拧巴着。
她心里那团不甘心的火苗,一直都未曾熄灭。她并没有全身心地把自己交出去。这也是为什么多年后,她逃脱婚姻,又回到了父母家中…
04.
相较于姐姐的拧巴,从小被一家人照顾的哥哥,活得相当现实、精明。
哥哥小时候抱病,把脑子烧坏了。看上去并不是很智慧。父母觉得亏欠,给予他的关爱,总比给姐姐、弟弟要多。大夏天里,哥哥学骑车,爸爸、妈妈、姐姐、弟弟都来帮忙。但鸠拙的哥哥,怎么都学不会。
这仿佛是哥哥青少年时代处境的一个缩影,家里人扶着他,但他依然会摔倒:
让他摔倒的,是城里把他当傻子的人。
他在工厂上班。工友们整天打牌,让他一个人干活。然后赏给他几根烟,就把他打发掉。哥哥觉得累,不想干的时候,工友就会“收拾”他。
在家里,他总是受尽痛爱的那个。
分了最多的糖,也不知道感谢。姐姐、弟弟舍不得吃的,他拿去喂大鹅。
可在外面,他总是受尽欺辱的那个。
工友套近乎,给他点烟,只是想戏弄他这个傻子,让他当众出丑。
可搞笑的是,姐姐得知他被工友欺负,找人帮助,把那群流氓揍了一顿。他却跑去跟工友说,人不是我找的,跟我没关系。
送上烧鸡,讨好工友。
结果又被对方侮辱了一句:
对此,哥哥只是忍受屈辱,毫无回击。
从小到大,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各人把他当成一个“大傻逼”,一个好欺负的对象。尽管生活布满戏弄、讽刺,他却好像从来没像姐姐那么失望。
哥哥真的傻吗?未必。
其实他非常知道怎么为自己谋利。
在工厂里搬东西,他会跟工友讨价还价,说再多给几根烟。工友都说他比猴子还精。后来工友找他借钱,他把工友给自己的烟还给对方。
带着一种讽刺的口吻说:
特别是有一次,他在工厂里看到了一位漂亮姑娘,自己不知道怎么去搭讪。于是他回家找母亲。话不明说,拐着弯儿给母亲“挖坑”:
当妈的没措施,只好去路上堵那姑娘。
求人家来家里吃顿饭,哄儿子开心:
姑娘看在钱的面子上,允许了。结果到了约定当天,一家人把饭都做好了。姑娘又临时反悔,把钱给退回来了。人家也不傻,这风言风语传出去,毁名声。一朵厂花,凭什么跟你一个傻子纠缠到一起?
对哥哥而言,这或许是人生中唯一一次超出了自身条件的渴望。
是他要踮着脚、撑着粗笨的身躯,去努力够到的一次恋爱。
结果,他连厂花的味儿还没嗅到,厂花就坐上了工友的自行车后座,走了:
但跟姐姐拧巴的性格差别。厂花走了就走了。哥哥并没有因此而消沉、痛苦,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。这期间,他因为工作失误,又把自己同事锁在冷冻库里受伤,导致被单元开除。没了恋爱,又没了工作,哥哥依然没有丧气。每天就躲在房间里看书,对任何事都不外问。
对他而言,生活只有偶然的沮丧和失落,更多是想着怎么快乐舒坦地往前走。
有一次下雨,他被姐姐催去给弟弟送伞。到了弟弟班上,他再一次遭到讽刺:
弟弟感到羞耻,当着全班的面说:
“他不是我哥!”
走出教室,胖子只有一刹那的失神。很快,他就被一阵歌声给吸引走。那是清亮的女声。他循声走去,不自觉地来到女茅厕门口。结果被当成了流氓。
一声“抓流氓!”后,全校的人都冲上来围攻,对他一阵乱揍。
可事后,回抵家,姐姐和弟弟受罚,他却笑成了200多斤的傻子。
没心没肺,不把伤痛往心里去。
更重要的是,他是个现实主义者。
他不会纠结那些遥远、巨大的幻想,他总是把精力投入到切实的生活里,说服自己接受眼前能得到的事物,然后一步步把眼前过好。
所以,当被厂花拒绝后,父母带着他跟一个瘸子姑娘相亲,虽然两人见面时看相互并不顺眼,哥哥最终还是娶了这个姑娘:
想必他清楚,以自己的条件,这辈子也只能娶这样的老婆。
巧的是,瘸子姑娘和他一样现实,从不做心比天高的人生计划。嫁给胖子,她没意见。但她要一笔钱,要跟胖子一起做小生意。两人抹黑摆夜摊。她对胖子说,要是我不瘸,我指定不会嫁给你,如果你不傻,你八成不会娶我。
但她知道,这就是人生,就是生活:
反而就是抱着这种态度,两人勤勤恳恳干活,生意越来越好,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。他们没有什么大的理想,也不想超脱平庸的日常,赚钱、踏实过好日子,这就是他们的全部计划。剩下的,别管那么多。
丢掉幻想,深入日常,别太执拗。
多年后,一直被家里人搀扶的傻子,反而是三姐弟里过得最好的那个…
05.
三姐弟里最惨烈的,是弟弟。
影片一开始,就是以弟弟回忆的语气讲述三姐弟的故事。可弟弟提及自己,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:
在家里,多年来,我就像一个缄默沉静的影子。
弟弟的青春,是一种跟随的、飘飘荡荡的、不被关注的青春。影片前半部门里,他只有在姐姐、哥哥遭遇困难时出现,在被人需要时说话。
姐姐要报名伞兵,问他借钱:
姐姐要嫁人了,结婚之前,要买一天性启蒙的书,把他给支在前面。
遭受白眼的人,是他。
被姐姐拉去认干爹的,也是他。
跟哥哥出门时,总是他在照顾哥哥。
可哥哥连给他送伞都懒得去:
在家里是如此,在学校里,弟弟一样是被同学们瞧不上眼的那个。所以当哥哥来送伞时,全班哄堂大笑,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讽刺。
为了挣脱这种自卑,他可以在哥哥被当成流氓时,动手伤害哥哥。
在家里,哥哥仿佛是他的对立面。他永远是被父母关注最多、照顾最多的那个。而自己,永远显得可有可无,也不被寄托什么期望。
弟弟也曾寻找过向上的力量,希望把自己带出这团生命的泥潭,让自己看到一些光芒的映照。所以在哥哥送伞被讽刺后,他找人假扮成公安,来演自己的哥哥,进教室送伞。想以此来博取同学们艳羡、尊重的目光。
结果第二天上课,他美滋滋地走到座位上,得到的却是无情的拆穿。
他的课桌里,被同学堆满垃圾:
那仿佛是他整个青春的缩影。
这期间,有一位女同学帮他。可他误会了别人的好意,放学后一路追上去。结果追到巷子里,那位姑娘把车停下来,告诉他说:
挣脱泥潭的绳索,就这么断了。
而不久,父亲在他书里发现了一张裸体画,大呼他是臭流氓,更是成为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。终于在一天下午,他拿着打酱油的钱,去看了一场电影,一边看一边笑,一边笑一边哭,选择了离开这个家。
电影里,父母没有去找他。
没有人,关问他的下落。
一晃就是好多年,时间到了八十年代…
姐姐已经离婚,回抵家里。一天夜里,弟弟突然回家了。他戴着南方特有的蛤蟆镜,还带着一个陌生女人。那个女人,还带着一个孩子。
没人知道那些年,弟弟发生了什么。
家人们只看到他断掉的手指。
关于弟弟的故事,布满了留白和料想。他缄默沉静、单薄,但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些暴戾的气息。他曾用雨伞伤害哥哥,甚至给哥哥下过老鼠药。显然,离家出走的他混得并欠好。他是带着一身疲惫和破碎回家的。
较之少年时代脸上的青涩、自卑,成年弟弟酿成了一个笑容玩世不恭的男人。对待生活,他开始以一种放弃、下滑的姿态与之相处。
他带回家的女人在街边唱低俗歌曲赚钱,赔笑、卖脸,看人眼色。
他却能若无其事地吸烟:
父亲给他介绍工作,被狗吓着撞碎了一箱啤酒,他却像局外人,在看场笑话。
年纪轻轻,他已经彻底丧失斗志,整天跟老人下棋,甘愿给老婆做饭。
女人感到悔恨,对他无计可施:
但对于别人的一切看法,对于世俗的一切冷眼,他已经不在意了。
一个曾经那么在乎周围目光的少年,长大后彻底拥抱了人生的无意义。他不光不追求那些远大的、高贵的理想,连生活自己,也觉得可以得过且过。
他早早看透了生命的虚无,不想再追逐幻光,只是一心迷恋…
06.
电影最后的段落,最为锥心砭骨。
一天,姐姐和弟弟上街买菜。突然间,姐姐看到街边站着一个眼熟的男人。原来那就是当初她恋慕的那个男伞兵。但被时间的洪流冲刷后,这个男伞兵不知为什么已经回到了这个小城,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。
他在路边嚼着包子,一副邋遢、俗气的样子,丝毫没有了当年的熠熠闪光。
拧巴了多少年的姐姐,上前打招呼。
她说,我知道你会永远爱我。
可男伞兵却一脸懵逼地问:
姐姐佯装若无其事地回到弟弟身边,依然倔强地说着:
而镜头那一边,曾经无限闪光的男伞兵,已经成了一个平常的丈夫、父亲。他老婆居然就是当年那个胖姑娘的姐姐。妻子拿着一捆卫生纸、一口锅,孩子坐在自行车上。妻子眉头紧锁,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厌弃,把一堆东西丢进他怀里。
这个曾被姐姐寄予了无限闪光和魔力的形象,最后也不外沦为了凡人。
在路边挑西红柿时,姐姐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,哭得无比伤心、绝望:
身边的弟弟,专心挑菜。
风轻云淡,仿佛什么也没看见。
在整部电影里,这是极为暴虐的一幕。它似乎在告诉观众两层意思:
其一,哪怕是你们曾经仰望过的理想,最后恐怕也有可能沦落为庸常;其二,那些被你们仰望过的理想,真的有那么光辉辉煌光耀吗?难道那不是你们曾在年少时,主观上附加了太多的光环,而它本质上也不外是一种平凡吗?
多少人一生,就像青年军官盖茨比一样,倾力追寻和守望对岸的绿灯,可是比及他触摸到这盏绿灯,近距离地看清这盏绿灯时,才发觉那背后站着的不过是一个庸俗、自私的女人。人们习惯在一个美梦上,叠加太多逾越它自己价值的幻觉。多年后,你会发现他也不外是个在路边吃包子的男人。
这也是为什么李樯说,他的喜悦已经在通往喜悦的路上蒸发了。
“你曾经特别梦寐以求想完成一个东西,可你发现,当它终于实现后,并没有带给你原先想象的那种巨大的满足和喜悦,不敷以给你任何慰藉。”
电影《孔雀》上映后,对于姐姐理想的失落、哥哥现实主义的胜利和弟弟厌世的描画,对于这三种差别观念的对比,有两派截然差别的意见。
一种,是艾未未说的足够真实,电影没有刻意去拯救任何一个人,精准地反映了时代里个体精神上的困境;另一种,是张越说的遗憾,她觉得电影确实好,但到最后,也没能给观众一种力量和希望,没能给她一种解围的光芒。
实际上,李樯写三姐弟,正是想让人们换一个角度看待人生和命运。
「多少人,被困在了小城里」
确实,电影里,姐姐一生执拗于理想和浪漫,最后却只落得离婚,在路边哭泣,想得到关注和欣赏的弟弟,酿成了一个苍老、出世的灵魂,电影里每个积极向上的人,无论是跳伞男兵,还是被哥哥暗恋的厂花,最后都没得到一种光辉辉煌光耀的生活,整个故事看下来,给人一种灰沉、无望的气息。
从这个角度看,电影似乎只是在揭示人生的暴虐,讲述所有庸常的无奈、难以排遣的苦痛。但对于经历过理想动荡,最后怀揣着一颗绝望之心回到安阳的李樯而言,对描写这一种人生,他却称之为“歌颂”。
李樯说,《孔雀》里每个人,都经历了动荡不安,最后,他们确实没能辉煌光耀地开屏,但他们每个人还是带着那些遗憾、失落,坚韧地活下去了。从这个角度讲,你不能否定他们。他们学会了跟生活和解。
“我走在街上,常被那么多普通人感动。他们生活都不易,都要为生活奔波、为子女奔忙、为金钱奔忙,但有几个人畏手畏脚了?没有,不都是勇往直前地往前走吗?我这个片子最后并不是绝望,我觉得是真正的绚烂归于平淡。”
在李樯看来,许多人年轻时,都会像姐姐一样执拗、不甘,拒绝低头,可总有一天,你会变得平和,你会发现,人生不是只有璀璨、荣光,人也不是只能去做英雄才有意义的,你愿意接受平凡,愿意跟命运和解,这同样是人生的一种可能。从这个层面来讲,你的生命,是越活越广阔的。
这又何尝不值得去赞美呢?
固然,广阔并不是自甘沦落的借口。
所以,李樯并不赞成像弟弟那样厌世而为,也不希望人们总像姐姐一样拧巴,永远带着对现实的不甘和愤恨,写完《孔雀》时,他说:
“我更希望像哥哥一样,懂得跟现实周旋。”
「开屏很美,可转过来就是屁眼儿」
07.
关于“我们如何与平淡的日常相处”这件事,今年过年那篇「献给新的一年」里面,我已经谈过一次。在此,可以再言简意赅地谈一次。
就像曾经的李樯,人们在年轻时,有许多超越庸常和平凡的渴望。谁都不想被日复一日的平淡束缚,想飞、想浪漫,想熠熠闪光。但随着年月推移,囿于能力、天赋、时势、风口和命运的左右,并不是谁能都成为幸运儿。
到最后,绝大多数人,很可能成为一个回到老家写了剧本却没被拍成任何电影的李樯,然后淹没在人潮里,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。
即便如此,我想,哪怕是这样平淡的一生,也并非不值得去过。千百年来,似乎只有英雄史诗才被流传。但深入日常肌理,解决一个又一个现实的困惑,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打拼后,你会发现,那些奔忙在路上的普通人,那些在人潮中没有名望的人,一样有他们的闪光,自有其价值所在。
人在年轻时,总会陷于有朝一日沦落为大多数的恐惧。可实际上,在平凡的日常里,同样有生命的意义和名贵,全看我们能否找到它。
我们不能总是歌颂伟大,而贬低了平凡。
「有多少人,都像姐姐」
关于这样的人生价值视角,我不禁想起一部纪录片,叫《寻找小糖人》。
纪录片的主人公罗德里格斯,曾是一名摇滚歌手。年轻时混迹酒馆,写歌创作,渴望得到唱片公司的赏识。后来他好不容易签下合约,录制唱片,却只卖出了不到十张。心灰意冷的罗德里格斯,只好放弃理想,离开音乐。
可他没想到,一个偶然的机会,他的唱片被人带到南非,与南非种族隔离时期的革命风潮碰撞出火花。他的歌词、旋律,一下子激起无数南非青年的崇敬。他的唱片被疯狂盗版。无数年轻人学习他创作,把他当成神一样顶礼膜拜。南非甚至出现许多传说,说他为了音乐,把自己烧死在舞台上。
各种英雄主义的壮举、光环,统统围绕着他。他成了一个国家的时代偶像。
而远在美国的罗德里格斯,对此一无所知。
直到后来,南非方面开始寻找他的下落。找来找去发现,原来他没死!
在放弃理想后,罗德里格斯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蓝领工人。虽然理想没实现,但他也没有迷恋在痛苦中。他努力养育子女、资助穷人、默默写歌自娱,他竭尽所能给了子女最好的教育,给予了周围人最多的资助。
在美国,他一生没能成为闪耀的偶像,但他是一个好父亲、好邻居,他向别人伸出援手,为社区争取利益,还发动过社会活动。
他没能挣到巨款,进入摇滚名人堂。
但他过得内心丰足,从不怨天尤人。
他接受了命运的摆设,专注于眼前每一件力所能及的事。
他到老了才知道自己在南非有那么台甫气。对此,他并无狂喜,体现得极为淡然。
纪录片里,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幕,是镜头前,戴墨镜的罗德里格斯面容宁静,数十年间,他经历理想的激动和失落,发了唱片却没走红,他只好回去做木工,养儿育女,成为凡人,苍老的面庞布满岁月的平和。
来人问,你觉得你曾经的专辑优秀吗?
罗德里格斯说:
“我已尽我所能。”
「全文完,下次再会」
本文部门参考资料:
[1]《李樯:不要让命运捂住你》,中国青年
[2]《写一部「孔雀」和命运和解》,北京青年报
[3]《李樯:灰心的天才》,人物
[4]《寻找小糖人》,纪录片
据统计,我国机动车保有量已达4.35亿辆,新注册登记汽车更是连续十年以每年超过20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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